2007年，按照大连几个船厂的造价，5000吨的货船，至少需要3000多万元，而在浙江只要1700多万元
    浙江象山石浦港，静静地停着一艘5000吨级的货轮，这艘庞然大物在渔港里显得很突兀。
    从2009年3月来，这艘名为“象山99”的货轮就在此抛锚，因船东怀疑它有严重的质量问题，“象山99”从未进行过远航。船上仅留的8名船员，只能无聊地靠打麻将和纸牌打发时光。
    与此同时，船东与船厂以及船检处之间的官司，却逐渐升温。作为初涉航运业务的船东一方，连称从没想到这行业水有如此之深，与船厂的合同纠纷，最后将浙江省船舶检验局也牵入到其中。
    “这生意不该我们去做”
    回忆起订购“象山99”的过程，船东甬海集团副总经理洪慧对本刊记者感慨：“这生意不该我们去做。”
    甬海贸易公司是一家有着20年钢材销售的一级代理商，年销售额达5亿多元，在宁波钢材销售行业内算是老牌公司。
    2006年，全国性的钢材价格井喷，对于主营鞍钢线材的甬海贸易公司来说，那是一段辉煌的时光。但钢材的长途运输一直让甬海公司很烦恼，如洪慧所说，当时海运吃紧，货运到港口后，却无船可装，而钢材的定价规则是，钢铁企业把货运到码头，就开始按照当天的价格结算。但当等到船，把货运到宁波后，价格或许就下跌了。
    “公司一年要付3000多万元的运费，不如自己买条船。”洪慧回忆说，在经过董事会讨论后，公司决定买一艘船，用于公司钢材的运输。
    2007年5月份，甬海公司相中博海造船厂。据洪慧介绍，当时象山各个民营船厂的报价都差不多，最后选中博海船厂，原因是别的船厂造船时间要12个月，博海船厂只要7个月。
    但到了2008年5月交船期，博海船厂未能按时交船，直到2008年12月，这艘5000吨的钢制货船才基本建造完工。
    2008年12月17日，浙江省船舶检验局宁波检验处签发海上船舶检验证书簿，将船定名为“象山99”。
    2009年1月6日，船厂和船东在象山石浦港办理了交接手续。一个多月后，宁波市海事局向甬海公司核发了船舶所有权证书和船舶国籍证书。
    “整个公司都在庆贺，终于有了自己的船。”甬海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回忆。
    “发了合格证，就证明质量合格”
    登上“象山99”的船员们首先发现了问题。按照船员的工作习惯，上船后，他们首先要检查船体以及机器等设备。
    船长带领船员检查完船只后，对甬海公司的人员说，这船先装个4000吨跑跑看吧。
    “荷载是5020吨，为什么只能装4000吨呢？”甬海公司工作人员王志学十分不解。随后，船长开出一个单子，罗列出大堆问题让甬海公司去解决，说这些问题不解决，这船没法开。甬海公司立即派人配了20多个配件，其中包括一台10万多元的雷达。
    即便如此，第一任船长在船上呆了几天后，就辞职走人，具体原因也不肯多说。
    甬海公司工作人员从船员的交谈中，隐约知道他们对船只质量的担忧，这让法定代表人王惠敏分外着急，他担心的是，哪天船沉了，承担责任的将是自己。
    甬海公司最终从江苏请来两位船检工程师，对“象山99”进行了全面体检。
    “他们罗列出一大堆问题，船连弃锚器都没配备。”王志学说。
    据船员介绍，锚设备是船只的必需品，停泊靠岸都需要抛锚，“象山99”的弃锚器忘记配了，只能把锚焊接在锚仓内，“这是重大的安全问题，如果万一发生危险，船只需要弃锚避险的，如果弃锚不成，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事。”
    除了弃锚器，起锚机也有重大安全隐患。水手长黄卫国告诉本刊记者，“象山99”船只的起锚机与甲板的焊接让他担心，这位在大海上航行了20多年的老水手说，起锚机肯定要“满焊”再加螺栓固定，现在起锚机是“点焊”，“水手在前面放锚，如果锚机脱焊撕裂，那后果不堪设想。”
    最令船员可笑的是，这艘船破冰区甲板内壁居然少了一根“肋骨”。
    甬海公司发现质量问题后，立即扣下100万元应交的船款，并告诉博海船厂，先让船跑两个航次，如果没有问题再把余款结清。但是，船厂坚决要求按合同来付款。
    2009年4月13日，博海船厂以甬海公司未能按时付清船款为由，将其告上法庭。甬海公司则提出，船有严重的质量问题，并以船厂未能建造合格船只为由，提起反诉。但博海船厂的理由则很简单，宁波船检处已经发了船舶合格证，那已经证明质量合格，甬海公司理应将已欠船款付清。
    无人敢接复检生意
    能否找到一个鉴定机构进行船只质量鉴定，成为解决这场官司的核心。这场船东与船厂的官司，也注定会把浙江省船舶检验局宁波检验处卷入其中。
    甬海公司试图寻求其他方法为“象山99”进行质量检测，“宁波地区有四家专门为船舶做无损检测的公司，除了一家给我们做过检测的，至少还有三家能做。”洪慧说，她立即叫手下联系其他的船检公司。
    “船东出钱检测，几家船检公司都乐意承接生意。”王志学说。但是当他一提到船只已经有船检证书后，对方就不再接这单生意了。
    甬海公司也试图联系台州、温州等地的公司，都无公司敢承接这一生意，理由是：得罪船检处的买卖不能干。王志学曾试图联系天津的船检公司，对方也不敢接这一生意。
    本刊记者找到宁波某船舶检测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说：“在宁波做船检的就那么四家公司，有资质的工程师，凑起来吃饭也就几桌人，大家相安无事。人家公司检测合格的，我非要说人家的检测不对，不合格，那以后我检测的船，其他公司也随时可能推翻的。”
    他告诉本刊记者，船舶如果已经拿到船检部门的证书了，更不能检测了，“同行不能互相拆台，更不能拆领导的台。”
    但是，甬海公司还是决定对“象山99”进行一次质量检测，他们找到了镇海甬安无损检测公司。事实上，这家公司并无船检资质，却具备无损检测C级资质。最后该公司出具报告显示，“象山99号”焊接合格率仅为52.7%，多处钢板厚度严重不足。
    最为严重的是，在船头的破冰区外板，设计为14mm，实际只有10mm。大副章云清告诉本刊记者，2005年，一艘浙江货船在锦州港码头靠港时，直接冻裂，幸亏没造成人员伤亡，当时船员猜测原因就是甲板厚度不足。在船员们看来，依照“象山99”的破冰区甲板厚度，冬天跑北方港口是有危险的。
    甬海公司以这份检测报告作为证据，力证船只质量存在问题。但这一证据很难得到法庭的采纳，理由只有一个：镇海甬安公司不具备船检资质。
    如果复检，行业就会乱套？
    最终，甬海公司想请船检部门出面，协调请一家船检公司来检测，但是这一请求遭到船检处的拒绝。
    浙江省船检局宁波检验处的主任验船师夏蕴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作为法定的检测机构，船检处按照程序对“象山99”船只进行了检测，最后所有的结果都是合格的，“程序履行到了，工作也做到了，结果也有了，没有正当理由重新检测。”
    本刊记者看到，“象山99”的各类检测报告上，最后签字确认的都是夏蕴。
    一份由甬海公司出具的录音中，夏蕴与甬海公司对话：“我怎么向领导去解释啊，你自己写的、做的事情都推翻了，哪有这种事情啊？”
    无奈之下，2009年7月6日，甬海公司向浙江省船舶检验局提交了船舶复验申请书。8月14日，浙江省船舶检验局表示不予受理。
    这一份编号为200901号的不予受理通知书，也是浙江省船舶检验局2009年第一张不予受理的通知书。在申请书中，甬海公司提出了博海公司擅自改变图纸等四大理由，浙江省船舶检验局在经过评估后，在通知书里都一一进行反驳。
    “一条船好几万个构件，个别的问题肯定是有的，但是作为我们检验部门，我们的检验通过后，船舶航行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夏蕴说。
    “复检是我们自己出钱，为什么船检部门也不肯呢？”洪慧对此无法理解。
    本刊记者问夏蕴，既然船检处对自己的检测有信心，复检也未尝不可。夏蕴如此解释：“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很多船东都想弃船，如果申请复检，那么很多船东都会申请复检，那不是乱套了吗，更何况，复检也有复检的程序。”
    甬海公司认为，船检处是拿复检程序搪塞，“经得起考验为什么怕复检呢？”洪慧说。
    2009年9月26日，宁波海事法院对此案一审判决，驳回甬海公司的诉讼请求。甬海公司不服一审判决，向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12月8日上午，该案二审开庭。
    验船师靠的是自己的良知
    据媒体公开报道，浙江目前已聚集民营企业投资的造船企业约600多家，其中宁波有60多家。根据中国船舶工业协会的预计，到2010年，浙江造船产能将分别占全国的16.25%和世界的5.65%。
    “船检这行水很深。”温州乐清造船公司高级工程师张敏（化名）说。这位来自大连的资深造船工程师坐在一艘正在焊接的散货船下，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
    “造船是高技术的行业，即便是一样的钢板，电焊工的技术不一样，焊接出来的质量就完全不同。”他说，在浙江许多造船企业，刚学会电焊的学徒工，都敢上手。
    在张敏看来，甬海公司打造如此大的船只，就应该派造船监理驻扎到船厂进行生产监督。
    据张敏介绍，目前造船行业竞争过于激烈，偷工减料现象十分普遍，“主要部位用厚点的钢板，其他地方就薄一点的，无关紧要的，甚至直接用拆解下来的旧钢板，焊接好后，刷上油漆一点都看不出来。”
    “2007年，按照大连几个船厂的造价，5000吨的货船，至少需要3000多万元，而在浙江只要1700多万元。”张敏笑着说，有些新船质量还不如买日本快报废的旧船。
    “懂行的船东都知道，船的质量不能光搞船检来做。”张敏认为，船只质量还是要靠船东自己把关，“船检处和船检公司关系甚密，这也是体制问题。”
    据媒体报道，2004年，浙江省台州市港航管理局船舶检验处原处长姚永华被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姚永华曾将不合格的船验成合格船，以此受贿。姚永华被判刑后反思：在当前的体制下，验船师靠的是自己的良知，不是制度。
    2009年8月，甬海公司向宁波海事局投诉了“象山99号”有严重质量问题。8月27日，宁波海事局监管一处副处长陈向良带检测公司上船复核，对船只21个主构件进行测厚，本刊记者看到一份未盖章的检测报告，其中“备注”有7项与图纸尺寸厚度不符。
    陈向良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船东反映的问题，多少是存在的。”他表示，宁波海事局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现在宁波海事局已将材料逐级上报，目前已经上报到部里，具体结果还要等上级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