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港，一架悬梯连接着“中远荷兰轮”和陆地。81级的台阶全由铝合金制成，阳光下，梯子和船舷闪着耀眼的光泽。随着每一次走动，台阶上下颤动，迫使登船者不得不紧紧握住两侧的护栏。

船长严正平站在驾驶台上，随手点开屏幕上的“甲板”键，整个甲板的状况清晰地显现在屏幕上。他告诉《国企》记者：“这艘船是中国目前正在运行的最大集装箱船，实现了全船自动操控、自动监控，船的造价高达13亿元。”

“荷兰轮”究竟有多大？它长366米、宽52米、高67米，一次可装载13386标准箱，是我国首艘航空母舰辽宁舰排水量的2倍。在大海中，这个“大家伙”能够以最高43公里的时速航行，这个速度足可以追赶草原上疾驰的骏马。加满油之后的“荷兰轮”可在天津至落杉矶之间跑一个半来回。

在严正平看来，“荷兰轮”已经迈入了世界一流船舶的行列。一个足以让他为之自豪的理由是，中远荷兰轮由南通中远川崎自主研发、建造。

目前，同属一个系列的船只已经交付了6艘，分别以比利时、法国、英格兰、西班牙、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命名。“今年7月、9月还将交付两艘。”作为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千年来沉浸于农耕文明的中国，开始了由蔚蓝走向深蓝的历史跨越。

在浮动的堡垒上

28年的航海生涯，没有在严正平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这使斯文、瘦弱的他，看起来并不像50岁的人。

对于严正平和他的28个兄弟而言，随波浮沉的77天航期内，中远荷兰轮是唯一的依靠，抵御风浪、海盗，要靠它。

在航运企业和船员们看来，安全是一切的前提，是“最大的效益”。中远集团工会主席傅向阳说：“对于现代化船舶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船体本身。”

拿到一条质量可靠的船舶，成为安全航行的大前提。

2013年年初，中远集团订造的首艘13386TEU集装箱船中远比利时轮即将交付。曾多次参与接新船任务的严正平被委以重任，派往南通接船。

1986年毕业于大连海事大学航海驾驶专业的严正平，用了14年时间成为船长，也成为了一名杂家：天文、气象、地理、外语、机械、外事等知识无所不晓。正因为如此，他白天在新船上到处巡查，夜晚翻译英文说明书和资料，提出多条合理化建议，并被采纳。比利时轮下水后，严正平根据其运转时的实际情况，与船厂理论数据比较，写出经验报告，为后面7条同类型船舶接船、开船提供了第一手数据。

这一次，严正平又成为了中远荷兰轮的接船船长。“这种特大型船只优势明显，但也面临一些挑战，比如对航道水深要求比较高，掉头、停靠比较困难。”

几年前，严正平写过一篇《谈集装箱船如何谨慎靠泊》的文章。他认为：船舶安全靠离泊过程中，船长一定要有完整的操作计划，随时把本船置于有利位置，以获得最大的机动余地，随着内外部环境因素的不断变化而调整操作方法，以达到顺利安全靠离泊位的目的。

就这样，严正平把一艘艘坚固的堡垒带回中远集运。

堡垒是温暖的，可以为船员遮风挡雨，提供庇护。

船行亚丁湾，面对人人色变的海盗，严正平和船员弟兄也很紧张，但是“中远荷兰轮”甲板距离水面超过10米，船速又快，“首先他们追不上，其次他们很难登船”。

堡垒是冰冷的，容不得半点闪失差错。

中远荷兰轮没有专职船医，1980年出生的大副兼任船医。一旦船员出现伤病，只能先进行简单救护，再等专业医护人员医治。2007年，严正平所在船只走到距离东京两小时航程时，有船员突发疾病。但因大风浪无法与派来救援的直升机对接，严正平至今为此伤怀不已。“好在现在条件发达了，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开启远程诊疗，按照专家指导进行救治。”

正因为如此，面对复杂的操作系统，严正平要求船员必须时刻遵守操作规章。一次停泊过程中，严正平发现一名水手在放舷梯时只穿了气胀式救生衣，而没有带安全带，于是立即要求系上安全带以后再工作。事后还组织相关人员学习，强调按章操作的重要性，杜绝了类似事件的发生。

虽然科技进步让船舶外观和性能翻天覆地变化，但行业的铁律丝毫不变：船长是船舶的灵魂和最高负责人。他要对船只安全、准时抵达负责；要保证船只用最少的消耗创造更多的效益，让船员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甚至船舶失事，船长也必须坚守到最后撤离。

“要做好船长，一要胆大心细，二要敢担当不添乱，三要凡事有预估性。”严正平说。

在严正平的带领和影响下，中远集运所属船舶基本避免了安全事故的出现，船只基本能够准时抵达。“2013年公司的准班率达87%，居国际领先水平。”中远集运公司工会主席陆俊山说。

速度与效益

中远荷兰轮最高时速43公里，不过，严正平很少允许这样的行驶速度出现。

远洋船只的主要成本来自燃油。在燃油成本高企（目前约600美元一吨）、航运市场低迷的今天，包括中远集团在内的航运企业要想避免亏损，节省燃油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

设计之初，中远荷兰轮就充分考虑了这一需求，因此采取了双岛设计理念，即驾驶区域和轮机区域分置于船头、船尾。船员由此可以拥有更好的休息环境，相比同尺寸的其他船型，中远荷兰轮一个航次可节油450吨。

这还不够。要想节省更多燃油，严正平需要另一个人的配合。

相对于严正平，出生于1977年的陈飞是个年轻人。作为中远集运最年轻的轮机长，他掌握着这艘船的动力部分—深在船底的发动机。陈飞很清楚，发动机转速越低节油效果越好：“中远荷兰轮全速航行，每小时耗油250吨。速度降到20节时，每小时耗油80吨。”

通过减速以及其他节油方式，2014年前两个月，中远集团所有船舶共节省燃油3.9万吨，降幅达到9.3%。

速度并不是越低越好。“发动机长时间超低速运转，会影响主机工况。”严正平通常会根据航期的要求，选择最佳的航速。“以前是全速行驶，排队等待进港。现在我会通过提前沟通，缩短等泊和靠泊时间，然后在此基础上设计航速，并预留出应变的空间，并把航期与装卸货物的需求结合起来，最大限度降低油耗。”

这一次中远荷兰轮抵达天津，停靠了20小时，装载了3200个集装箱之后即开往大连、青岛、上海、宁波装货。满载后奔赴欧洲的荷兰、德国等港口。“到欧洲边卸货，边装货，回国时货物能装到80%。”

节油之余，严正平带领船员，加强对船只保养，尽量降低船只的各项开支。

从国内起航时，船上会装好足够满程食用的大米，蔬菜则仅供半程所需。这一是为了保鲜，二是因为途中可以补给更便宜的。所需淡水则是通过船上的造水机，以蒸发海水的方式获取。

由于航速、航程运营合理，挖潜得力，中远荷兰轮投入运营至今，一直处在盈利状态。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严正平的偶像是贝汉廷。这个新中国第一代航海家自从被作家柯岩写进了长篇报告文学《船长》后，激发了一代又一代热血男儿的蓝色梦。

中国海员有着红色的基因，因为新中国的远洋运输事业是从光华轮接侨开始的。在那个年代，船员地位高、收入高，能从海外带回来国内没有的商品。尽管劳累却引以为傲。“当我看到万吨巨轮在比汽车方向盘还小的船舵掌控下，在大海中翱翔时，自豪感会油然而生。”严正平说。

现实却不容人乐观。向往海员职业的年轻人正在减少，人才流失率也在升高。与国内大多数职业不同，海员是一个真正实现国际化的行业。中国海员可以凭借国际认证的证件到外籍轮船上从事各个工种，包括船长。因此，这一行业的收入往往放在全球层面进行比较。

由于海员长期不在陆地上生活，所以几乎享受不到税收带来的各项福利，因此国际上普遍对海员实施免缴或者少缴个税的制度。比如缅甸船员上船一次，仅需缴纳50美元税金。而严正平航行期间每个月交税和其他保费费用合计超过6000元，八个月航期缴纳总额超过5万元人民币。

高额税金下，不少中国培养的船长、海员选择加入外籍船只，以求获得更多收入。

在严正平们看来，如果不能保持一支数量和质量稳定的海员队伍，中国从蔚蓝走向深蓝的梦想很难实现。

中远荷兰轮停靠天津的20个小时里，严正平没有走出港口一步，繁重的工作让他很少有机会亲近渴盼已久的陆地。但对于80%处在35岁以下的年轻海员来说，长期航海让他们正在褪去最初的激情，陷入长期的单调、枯燥之中。

中远荷兰轮最年轻的船员生于1994年。20岁的毛头小伙一上船就是8个月，海事卫星电话是在紧急情况才能动用的，日常只能通过电子邮件与家中保持联系。如何为他们排遣孤寂、思乡之情，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是严正平和政委鄢长根必须面临的一项重大挑战。

一次返航途中，一位船员收到电子邮件，母亲因病住院。船员提出想在上海港下船提前公休。严正平和鄢长根一面安慰船员不要太焦急，一面与公司取得联系，两小时后那名船员就在上海港下了船。

在大洋彼岸，类似的事件也有。船到德国，另一名船员的母亲去世。严正平和鄢长根积极通过公司，帮船员买好了机票，办好了转机手续，让船员见到了母亲最后一面。

尽管与亲人相聚甚少，但海员的离婚率并不高。“因为愧疚的海员会在公休期间尽量表现，弥补自己不在家的遗憾。”严正平对《国企》记者说。

为了改变海员与家人聚少散多的局面，中远集团正准备把船员干八个月休息四个月的机制改成干六个月休三个月，提高海员回家的频率。

包括严正平在内的4000多名远洋船长，以及他们领导下的30万名远洋海员，正用遍及全球的航线，编织起中华民族海洋强国梦的经纬线条。为了留住优秀人才，中国航运业一直在呼吁加快海员立法，使这一行业真正实现与国际接轨。“对待海员，不应着眼30万这一人数之小，应该放眼海洋强国梦之大。”中远人力资源部船员管理室经理贾广超认为，应该从法律层面更好地关爱海员，吸引更多像严正平这样的优秀人才加入中远，留在中远。

国际海事组织是联合国海上航行安全和防止船舶造成海洋污染的专门机构，总部设在伦敦。其理事长现由日本人担任，其他重要岗位被欧美韩国所占据，中国人仅在其非重要部门担任中层职务。中远集团工会主席傅向阳认为，这对中国所需要的加强海洋话语权极为不利。“这需要我们从船长队伍里选拔，说到底，还是优秀人才不够多。”

除此之外，中国的渔政、海监等部门均需要大批拥有丰富经验的海员尤其是船长，而现在像严正平这样拥有远洋行驶资格的船长不足5000人。

“大学毕业生努力的话，10年时间能成为船长，就可以掌管中远荷兰轮这样价值十几亿元的资产，这比MBA的成材率高多了。”更何况，船长往往是迈向更高管理岗位的必要阶段。中远两任董事长魏家福、马泽华都曾经是优秀的船长。“中远集团一直重视海员的培训工作，不但办起了青岛船院，还有七大培训中心。”傅向阳希望，更多拥有企业家梦想的年轻人不妨加入海员队伍中。